东莞复苏调查：订单普遍回升　仍有企业破产

　　国务院半年多来连续召开了33次常务会议，研究讨论了74项议题。其中，31次会议、51项议题与应对国际金融危机直接相关，换来了中国今年前四个月经济运行的积极变化。

　　先看一组数字：一季度国民经济增长6.1%，去年下半年以来经济持续下滑趋势得到初步遏制；前4个月城镇固定资产投资同比增长30.5%；前4个月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同比增长5.5%；前4个月，全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增长15%；全国商品房销售面积增长17.5%。

　　数据让不少人乐观起来，但还不足以证明经济回暖。

　　去年，作为“来料加工世界工厂”的广东东莞外贸依赖度较高，也最早受到了冲击，成企业倒闭潮的发端。有理由相信东莞对于当前宏观经济形势极具敏锐度，如果“春江水暖”，东莞理应“先知”。

　　从今年2月份开始，东莞回暖的声音不绝于耳。3月份，东莞外资企业签订的生产合同宗数比1、2月份分别增长98.1%和30.8%，合同出口总值分别增长72.1%和21%。

　　但数据背后的东莞究竟如何？能否证明当地经济甚至中国经济已复苏？奔赴东莞，触摸经济的实体，以求复苏真相。

　　“从4月底开始，我的订单比上个月多了20%。”在“世界工厂”广东省东莞市，一位企业主这样说。

　　一位当地记者也说：“最近我们调查了100多家工厂，超过一半都表示，订单上涨了。”

　　大部分企业主都表示，相比于去年年底到今年一季度，4月份以来，订单确实有了不同程度的上升，大体上在10%～30%之间，目前的订单情况，大约相当于金融危机前的50%～70%左右。

　　然而，对这个回升却有不同的解读。有的企业主认为“可以看作是结构性回暖了”，有的则认为是季节性现象。

　　东莞市台商投资企业协会常务副会长谢庆源认为，订单没有明显的上升，“以前的订单都是排到两三个月以后的，而现在很多是急单(工期很短、非计划性订单)，说明大家对未来的预期还是不明确。”

　　5月13日，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在会见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格曼时表示，从3月开始广东经济运行出现了回暖的积极迹象。与之相似的，最近中国各地对经济回暖的预期日渐显现，经济止跌复苏成为一个热门话题。而美国官员和经济学者最近也纷纷指出，全球经济已经出现复苏迹象，经济残枝上正在冒出绿芽。

　　曾几何时，“东莞塞车，世界缺货”。作为“世界工厂”，东莞的订单回升是否就是正在冒出的绿芽？经济是不是真的在复苏，这里的工厂是否“春江水暖鸭先知”？

　　订单回升情况好过预期

　　温文慧(化名)认为自己已经感受到了这样的“春江水暖”。

　　5月14日，温文慧在东莞石碣镇开了一家电子厂，产品主要出口欧美。她介绍，“从4月底开始，我的订单比上个月多了20%。”4天后，她再次报喜：“这几天订单又增加了很多。”

　　不过，在温文慧看来，“东莞这个地方，不是数据能说清楚的，要去感觉。”

　　在东莞的夜晚时分，家家工厂都灯火通明，一片繁忙景象。温文慧的工厂也开始晚上加班了。而她的感觉是：“可以看做是结构性回暖了，东莞的一些工厂已经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温文慧还很感性地作比喻：“在东莞已经不可能像前几个月那样一泻千里了，好比下大雨的时候，窗外站了一个黑衣人，会觉得很恐怖，但窗户打开，让黑衣人走进来，反而没那么可怕了。”

　　温文慧之所以如此乐观，是因为现在的情形和过去一年对比太强烈。

　　2004年，湖南人温文慧到东莞办工厂，高峰时期还在广州开了分厂。然而金融危机让她损失惨重。“去年3月开始，就觉得不太对劲，货发出去了，钱却很难收回来，6月，现金流断了，只能以两折、三折把货款收回来。”再后来，温文慧决定把广州的厂关闭，并大举裁员。此举遇到了工人的强烈反弹，温文慧说，“工人轮流把我看起来，我两天一夜没睡，没水喝，没任何东西吃，不能上洗手间，不许打电话，不许上网。”

　　关闭企业和裁员没有阻止局势的恶化。“去年8月份开始，供应商来讨债了，那时真惨，连同学买衣服的2000块钱都被我拿过来了。”温文慧说，“到了10月，一张订单都没有，11月以后才又有了一些订单，但是也很少。”

　　熬过了年关的温文慧发现，春节后居然出乎意料的旺，“2月突然下了很多急单，我决定奋起一搏，没想到却陷入更大的深渊。3月15日以后突然又没订单了，而我手里也没收到现金，只有客户的一大堆没到期的支票，我成了百万乞丐！”

　　3月21日，温文慧接到家里电话，要她马上回长沙。“全世界都不会相信，我身上只有37元现金。”温文慧说，她把平时存硬币的存钱罐拿出来，里面有105元，“我觉得好心酸，拿了这142元往火车站飞奔，买了车票后，身上只剩下7块。整个晚上，我把头扬得高高的，尽量保持我的骄傲，我的不屈。”

　　第二天清晨，温文慧的叔叔派车来接她，那是一辆崭新的奥迪A6，省政府的牌照，“我昂首挺胸坐进奥迪，但心里的落差有谁知道，司机不会知道他来接的贵宾，身上只有7元钱。”

　　再次回到东莞的温文慧坚持一个月后，终于迎来订单的回升。而她的故事不是特例。

　　香港工业总会珠三角工业协会东莞代表处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早报记者，5月中旬他们做了一个调研，调查了10家企业，9家表示最近生意略有好转。

　　《南方都市报》东莞记者站记者则从3月中旬起历经一个多月调查了虎门、长安、大朗、石碣等东莞大部分镇街的100多家企业，涉及玩具、鞋业、电子、塑胶等多个行业，结果显示，超过一半的企业订单有不同程度的回升。

　　产品主要出口欧美的东莞华坚鞋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陈丹告诉早报记者，“订单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要好，去年年底的时候，我们最乐观的预计是能到去年同期的八成，悲观一点只有五成，但5月已经超过九成了。”

　　5月招工增加两到三成

　　与订单上涨紧紧相伴的，是招工需求的增加。

　　东莞龙翔机械厂副总经历朱金阳介绍，春节过后一部分工人没有回厂，2月份订单不多，所以基本能满足生产需求，3月中旬以后，订单突然大幅上升，只比去年同期少10%，于是工厂不得不迅速招聘了七八十名工人。该厂以生产高档梳子为主，主要销往欧美市场。

　　东莞最大的人才市场智通人才市场公共关系部高级经理蔡小梅告诉早报记者，因为经济危机的影响，今年的人才市场状况特别反常，“以前春节后都是招聘的高峰期，我们叫金三银四，今年却是三四月很萧条，5月后才有回升。”

　　蔡小梅介绍，智通人才市场每周三、六、日举办三场招聘会，“以前我们每场招聘会提供1200个展位给企业，经常满位，有的企业可能要排队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有位置，而今年我们的位置减少到940个，却坐不满，一般只有700家左右企业来招聘。而且以前招五六十个工人的比较多，今年一般就一二十个。这样算下来，用工需求减少了一半，以前每场招聘会包含15000—20000个职位，现在只有8000—10000个。”

　　随着订单的增加，智通人才市场的招聘会也火爆起来。“5月9日，星期六的招聘会今年以来第一次出现满位，差不多来了970家企业。”5月16日，早报记者前往采访时，蔡小梅说，“今天也差不多满位。”蔡小梅介绍，五一后用工的需求增加了两到三成，目前最急需的是技术工人。

　　与智通人才市场相邻的心连心人才市场的丁经理告诉记者，今年春节后，用工需求很少，但求职的工人很多，很多工人来了等了一个月还找不到工作，就走了。而现在用工需求增加，求职者却少了。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很多求职者表示，工作非常不好找，而另一方面企业也表示，合适的工人不好招。丁经理说，“这主要是用工需求和求职目标不匹配，工厂想招技术工人，但求职者很多想找办公室的工作。”

　　东莞厚街镇劳务大市场的余甲经理则认为还有另一种不对称：“有的管理人员以前一个月六七千，现在企业只能提供三四千的工作，一位求职者对我说：‘我都想降薪接受了，但企业又担心我会干不长’。”

　　东莞市政府谨慎乐观

　　与订单增长相类似，东莞其他一些指标也释放着“疑似”经济回暖的信息。

　　东莞万凯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国际二部的黄志军告诉记者，“只有制造业有生意了，物流才会有生意。”黄志军表示，他们主要做欧美线进出口的物流，去年年底比正常时段减少了大概一半的业务，不过4月份以来又回升了大概10%。

　　据海关统计，今年1-4月东莞市外贸进出口与去年同期相比跌幅超过30%，但单月进出口跌幅逐月收窄，显示整体外贸形势逐渐转好，从3月开始回暖。

　　东莞副市长邓志广此前曾公布，东莞一季度总售电量100.2亿千瓦时，下降4.6%。对此，曾以“我叫梁山伯”为名在网上写作万言书《风暴眼中的世界工厂》而在东莞媒体和网络中风靡一时的广东普惠资信评估有限公司总经理路庆鹏说，“2008年上半年以前，很多企业都自备发电机组，现在基本上都停了。”路庆鹏认为，考虑到这一点，一季度总用电量的下降估计要到6%。不过，路庆鹏也认为，虽然一季度用电量整体下降，3月份单月却同比增长19.3%，环比增长16.1%，显示3月份用电量开始上升了。

　　而未来的东莞地标海德广场在停工一年后低调复工，也有人将其视为东莞经济开始回暖的一个信号。

　　海德广场是由“东莞首富”王金城家族投资兴建的超豪华五星级酒店，外形呈“门”字形，有点像央视新大楼。但相比耗资80亿元的央视新大楼，海德广场耗资仅4亿元，因此被当地人称为“小裤衩”或“山寨版央视大楼”。

　　王金城家族来自东莞厚街涌口村。王金城从批发蔬菜起家，名下拥有驰生和兴业等多个集团公司，其经营范围涵盖建材、化工、航运、医院、家具、木材、酒店、房地产等多个行业。知情人士估计，王的身家估计至少在300亿以上。王金城于2007年病逝，当时年仅50岁。

　　海德广场位于东莞市中心鸿福路，酒店设计高达157.7米，由地下2层及地上两栋37层大厦组成，建成后面积将超过20万平方米，为东莞有史以来最大的单体建筑。作为东莞CBD核心部分“第一国际”的点睛部分，该项目竣工之后，将集五星级酒店、国际采购博览城、出口产品交易中心、都市型商业中心、酒店式公寓等业态于一身，成为东莞的标志性建筑。

　　海德广场去年5月因手续不全停建，之后一直停工，原计划今年5月完工，如今竣工期已延长至2010年10月28日。根据此前报道，投资方认为经济有转暖迹象，预期经济可能已经触底，所以想方设法筹集资金，低调复工。

　　不过，东莞市政府对以上种种迹象表示谨慎乐观，东莞市市委常委、副市长江凌表示，“市场出现积极迹象，形势比较严峻，谈回暖为时过早。”

　　急单较多，信心仍不足

　　尽管自己的印刷厂订单在增加，今年以来第一次到人才市场招聘了新员工，但肖功俊不认为经济在回暖。“这是正常现象，四五月份就应该要好起来。”肖功俊说，从他所在的印刷和包装业来看，“一二月是传统淡季，三四五月不好不坏，六七月以后是传统的旺季。”

　　湖南人肖功俊是东莞屹立印刷有限公司老板，“各个行业都需要包装，要包装就都来找我们，所以我们的情况和整个市场状况应该是基本一致的。”

　　肖功俊是东莞民间智库的发起人，去年11月和路庆鹏一起成名，以“我叫祝英台”为名写作《东莞：无法持续的现在，方向不明的未来》一文，同样被东莞媒体和网络一起热炒，今年4月，还曾被广东省委书记汪洋邀请参加网络议政。

　　肖功俊说，今年一二月是金融危机以来情况特别严重的时期，“我的订单比正常时间减少了80%，当然一二月本来就是淡季，但往年没这么严重。”

　　今年3月以后，肖功俊的情况有所好转，“和去年同期比，能有70%，相当于高峰时段的一半”。不过，在他看来，订单的增加并不乐观，“现在都是急单，以前一般都提前一个月的，现在两三天就要货，有的甚至当天要货，超过半个月的只占两三成。”对此，他分析说，“这说明市场很谨慎，产品不卖完就不下订单，这么急的单，说明信心不足。”

　　肖功俊告诉早报记者，做这些急单赚不到钱，“但不做就亏得更多”，今年前四个月，只有3月是持平的，当然4月亏得比一二月少，“我做好了亏损一年的准备。”

　　东莞樟木头镇香港商会会长陈熹的看法和肖功俊一样，“目前订单确实在逐步回升，但是不很理想，没有长期的、固定的订单，急单比较多。”

　　而在虎门镇办工厂的东莞市台商投资企业协会常务副会长谢庆源则认为，订单没有明显的上升，“以前的订单都是排到两三个月以后的，但现在很多是急单，急单是没有计划的，说明大家对未来的预期还是不明确”。

　　谢庆源是和多位台商协会的会员交流后做出这个判断的。他说，“到今天为止，没看到情况比以前好，经济的基本面还是不好。当然，现在可以认为到谷底了，但是这个谷底要持续多久，现在还不知道。”

　　东莞仍有企业破产

　　走在“谷底”的“世界工厂”显得很萧条。

　　2009年一季度东莞全市生产总值772.4亿元，同比下降了2.5%，这是东莞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负增长，而在2008年一季度，GDP增长了16.2%。GDP负增长的主要原因是进出口下降，第一季度东莞进出口总额下跌31.5%。

　　5月20日，东莞市政府网站上公布了《东莞市2009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计划》。这份文件公布的经济指标称，东莞今年进出口总额和出口总额的计划增长率均为零。

　　经济的下滑，“生活”在这里的各行各业都有直接的感受。

　　来自河南的刘师傅已经在东莞开了4年出租车，最近他很想把车子转让出去，但是没人接手。刘师傅说，“以前每天能跑四五百块钱，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只有很少的日子能到四百，更多的时候只有两三百，成本均摊下来一天就要两百多。”

　　同样，公交客运也在下降。路庆鹏介绍，客流量下降了20%。

　　路庆鹏去年年底在他的成名作《风暴眼中的世界工厂》中写到了一个他常去的东莞南城一家潮州砂锅粥店，“我跟老板很熟，最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的回答是去年这个时候，每天可以做四千多块，现在只能做一千多块钱生意，原因？‘很多厂搬走了，人少了’。”路庆鹏说，现在这家店的生意更差了，“我以前常去的另外一家店，已经关门了。”

　　在东莞期间用餐的多家饭店同样生意不好，随口问了几句，店主便说：“你是不是想做？转让给你吧？”

　　在厚街镇新塘工业区，来自河南的陈阿姨正为她承包的一套房子发愁，“每个月都在亏啊”。

　　陈阿姨在东莞打工11年，4年前看别人做“包租公”赚了钱，便也跟着做，花了3万元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租约，每个月付给房东1700元。陈阿姨说，这套房子一共20个房间，以前每个房间每个月能租150-170元，全部能租出去，最多时住过50多人，但现在只租出去8间，每间每月100元，虽然房东把房租降到了1400元，但还是亏。“以前在房子里放了个老虎机，加上房租每年能赚3万多元，但现在每个月都亏，再下去生活都成问题了，可怎么办呢？”

　　在寮步镇上屯村，村支书钟焕新在感慨厂房租不出去了，2008年全年，上屯村只招到1个针织厂和1个仓库，却倒闭了六七家小企业，“以前一年有1300多万的租金收入，现在减少了两三百万”。据当地媒体报道，由于厂房租金减少，东莞一半以上的村都是收不抵支。

　　走在东莞的多个工业区中，发现四处都有出租厂房的广告。在厚街镇厚街工业区，一位村民听到记者在打听厂房的事情便说，“以前每平方米的租金10-12元，现在只要8元你要不要租？我给你介绍。”

　　企业破产、企业主逃走的消息也依然不时传出来。在厚街镇，来自安徽的杨师傅所在的鞋厂3月份刚刚破产，“老板说，工厂做不下去了，每个人发75%的工资，散伙吧。”于是他走上街头靠骑自行车拉客为生，“以前在厂里每个月2000块左右，现在一天最多拉四五十块钱。”

　　杨师傅还算运气好的，在东莞东城区温塘社区，一位陈先生说，他的老板5月初逃走，全厂工人两个月的工资没发；厚街夏坪工业区，一个电子厂老板跑了，只发给员工70%的工资；厚街新塘村一家家具厂拖欠供货商几百万元货款，老板却把厂房、设备都转让了……

　　还要在谷底走多久？

　　尽管企业倒闭、老板走佬的消息仍在不时传出，但比起去年下半年，还是要少了很多。当地一位资深财经记者介绍，去年10月后，“我们报社每天都要接到5-10个企业倒闭或者老板逃走发不出工资的消息，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月。但是现在少很多了，隔几天才会有一个。”

　　这位记者说，“去年下半年，东莞受创伤很重，但恢复起来还是很快，这里的基础设施、外销途径都是其他地方比不了的。”

　　东莞高度的产业聚集带来了完善的产业链，这是东莞的优势。以电子产品为例，95%的电脑相关产品都可以在东莞配齐。任何一家电子厂所需要的上游产品，只要一个电话，一个小时内送货到厂。该记者认为，正是有这些条件，“外面的经济情况一旦好转了，还是会来找东莞。”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在中国巡回演讲时表示，全球经济已经止跌，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而在东莞，很多人也认为现在已经走到谷底，只是要花多长时间走出谷底，企业家们仍然没有答案。

　　对于目前正在增加的订单，他们疑惑，这棵“经济复苏的绿芽”是会茁壮成长，还是会在下一轮暴风雨中死去？

　　东莞台商协会虎门分会副秘书长曾鑫国说，“现在看到的就像是一只孤雁，在它飞过去以后还会不会有成群的大雁？我们不知道。”